仇恨是一种对过去经历中的被剥夺、被迫害、被攻击不能释怀的一种强烈而持久的情感。
首先要强调的是仇恨是对过去创伤经历的一种强烈而持久的情感,不像愤怒是一种对正在发生的情景的直接反应。仇恨更持久,愤怒更浓烈,二者都可以导致攻击行为。
仇恨产生的两个条件:
1.有过被剥夺和攻击的痛苦体验。有点像受过枪伤而且子弹并未取出的人,每逢阴雨天便会一次次体验到剧烈的疼痛,每次疼痛发生时便对当初那个对他扣动扳机的人痛恨的咬牙切齿。
痛苦体验的起源以及强度由两种因素所影响,一方面是创伤事件的现实基础,包括环境,应激等具体事件;另一方面则依赖于个体的主观感受,不同的个体对于相同的外部事件产生的痛苦体验可能完全不同,甚至相反,比如冬泳对有些人来说是享受,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就是纯粹的受虐。
2.仇恨的个体必须要有投射防御机制的使用,也就是必须找到某个外部的客体做为仇恨投注的对象。
在仇恨对象的选择上,同样的创伤事件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能会选择不同的客体去仇恨。隋唐演义中有一个非常戏剧化的情节,力大无穷的李元霸长期受虐于打雷的声音(悲剧在于静音耳塞尚未发明),终于在某个忍无可忍的一天,他选择攻击他仇恨的对象——天上的某个迫害者比如雷神,于是将手中大锤往天上一扔,结果却砸死了自己。举这个例子为了说明仇恨对象的选择是因人而异的,因为事后李元霸众多英明神武的哥哥并未把各种兵器往天上扔,找雷神复仇,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弟弟是被自己的IQ杀死的。
当创伤发生时人们在寻找仇恨对象时可谓费劲心机,世间万物皆可用来仇恨,在仇恨对象的选择上,人类甚至可以恨一些抽象的概念,如命运、时间、一种学说或者理论(比如精神分析),甚至一个词语、一句话。
当无法寻找到一个来自外界的仇恨对象时,人可能会开始仇恨自己,这种仇恨强烈到一定的程度可能会导致自杀。
精神分析关于仇恨的理论假设
仇恨到底是什么呢?心理治疗的祖师爷弗洛伊德,或许因为恐惧于儿子在一战中参战,老爷子在1920年修改了精神分析的理论假设,将攻击驱力(死本能)加入了他的驱力模型,认为人不过是一辆被性驱力与攻击驱力驱动的双引擎汽车,于是在弗洛伊德那儿仇恨乃至仇恨衍生的攻击性,被看作人类的某种天性。
他的后继者梅兰妮.克莱因对人的攻击性进行了更深入和细致的研究,她从对婴儿和儿童的观察和分析中得出假设:在早期的生命体验中,婴儿体验到包括饥饿感的一系列的躯体的疼痛,在那时婴儿在他破碎的幻想和非常有限(还没有能力把母亲体验为一个完整的人)的经验中,幻想有一个坏乳房在饥饿时不提供食物让自己承受痛苦,坏乳房让婴儿体会到被剥夺、被迫害、被攻击。婴儿把内在的痛苦投射为来自坏乳房的迫害,并通过仇恨与攻击幻想与之保持连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什么让眼睛红了?让人们眼红的不是别的,正是克莱因所言婴儿幻想中的那只曾剥夺、迫害、攻击过自己的坏乳房。坏乳房是人们在仇恨时带的特殊墨镜,它屏蔽了一个更加整合的现实:对方其实可能也是一个受了伤的具体的人。在坏乳房的强力诱导之下,仇恨者的眼里是看不见真实的具体的他人的,在仇恨者布满血丝的眼里,对方被严重的歪曲为一个全能迫害者,歪曲为李元霸眼中的雷神。
仇恨在非治疗情景下如何化解
很多影视文学作品中对此有过描写:当某主角发现要复仇的对象也是和自己一样受了伤的人,于是放弃了复仇转身离去,那个背影通常看起来比较忧伤。
此时这个主角完成了一个克莱因假设中的重要切换:
从偏执分裂心位(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转换为抑郁心位(depressive
position),从仇恨转为哀悼。
仇恨的化解过程是从把痛苦完全投射到一个全坏的外部客体(仇恨对象),发展到看到真实具体的他人,仇恨者本人并开始接受那些痛苦,哀悼那些丧失。这样的化解说起来容易,但做到却非常的困难,所以更常见的情景是手起刀落,冤冤相报,终止仇恨循环的忧伤的转身离去则实在是难得一见。
移情与精神分析心理治疗中仇恨的修复
首先我们在日常仇恨的例子中可以发现,仇恨是可以转移的。恨一个人,也会恨他的亲戚朋友。恨一个人,也会恨那些与他相似的人。当一个交警重罚你之后,你可能会开始恨所有的交警。这在精神分析中可以通过移情来理解,过去的情感总是不断被带入新的关系中。
由于移情在人际关系中的强力作用,仇恨的本质其实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痛苦,以及一个个不断变化和泛化的仇恨对象所构成。我们可以再次声明:在仇恨对象这个被投射的客体上,并不存在仇恨的本质,而是一个替代。换句话说,仇恨根本上是无关对象的,仇恨只存在于仇恨者自身以及自己婴儿期幻想中的那个坏乳房。
仇恨者正是因为缺乏这个洞见,才会陷入苦海无边的仇恨的循环,甚至会因为对自己的仇恨而自杀。有趣的是,如果治疗师把这个见解告诉来访者,治疗师通常会马上变成被仇恨的对象,会被认为是那个迫害者的同谋。这是因为深陷仇恨的人在其正在仇恨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前语言期的婴儿,试着想象一下你正在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说这些话。
在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治疗中来访者的创伤,是在移情中来修复的。比如一个过去经常被虐待的来访者,随着关系的深入必然会开始仇恨治疗师,这对于心理治疗来说,是挑战同时也是修复的机会。
来访者恨治疗师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我看来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来访者来到心理治疗的根本目的是来修复心中的仇恨的,治疗师的潜意识也是治疗和化解来访者的仇恨,这两种有意识无意识的动机的相遇(enactment),必然会导致仇恨早晚在治疗中出现。如果治疗师没有修复自己对仇恨的恐惧和排斥,可能会不愿意看到和面对来访者的仇恨,在督导和案例讨论中我经常会看到有些在治疗中高举爱的大旗,帮助来访者压抑内心的恨的治疗师。这样的治疗通常会失败,那样的爱只是在防御对成为恨的客体的恐惧。
移情中仇恨的强烈程度往往取决于个体所受创伤的严重程度,创伤的严重程度一方面取决于客观的创伤(被打一巴掌和被卸掉一条腿创伤程度肯定不一样的),另一方面也受个体对创伤的主观感受的影响。在边缘型人格障碍(BPD)来访者身上,所受的创伤一般会比较严重,因而仇恨也会更为强烈和广泛。
爱与恨总是成对出现的,被剥夺的是总是那个深爱着的客体,而恨也总是因为深爱着的客体被剥夺,在治疗情景中通常会产生强烈的爱恨交织的移情,因为个体治疗设置为一对一的会谈,治疗师维持着收费、时间、频率等设置,喂奶的是治疗师,剥夺的也是治疗师,因此很容易产生爱恨交织的强烈移情。
根据上面关于仇恨的移情的原因特征的思考与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套关于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治疗修复来访者仇恨的方法:
1. 建立关系,成为爱的对象,这里的爱不是爱情,是指成为来访者认为对他好,能够缓解他痛苦的人。
2.随着关系的深入,在治疗师和来访者双方有意无意的共谋下,治疗师成为来访者恨的对象。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经常会发现,在来访者那里,治疗师会渐渐取代过去的恨的客体。
3. 整合来访者对治疗师的爱与恨,让来访者逐渐理解到治疗师是治疗师本人,开始哀悼和处理那些过去的痛苦,仇恨在治疗师这儿这儿被慢慢化解。
第2、3步对治疗师来说存在着非常大的困难。来访者强烈的仇恨可能会让治疗师本人也产生强烈的被剥夺和被攻击感,甚至有可能反过来恨来访者,温尼科特有篇很好的论文《反移情中的恨》详细描述了这种现象,有兴趣度来看看。
治疗师在临床工作中如何面对困难的强烈仇恨移情
治疗师首先能够在来访者强烈的仇恨与攻击中幸存下来。接受并消化这些仇恨需要很大的力量和对自己情绪的充分觉察和理解,需要自己督导和治疗师的大量支持。
实际上多数治疗师可能无法坚持这样的心理治疗,经过艰苦的努力之后最终选择放弃治疗,来访者也可能因此体验到二次创伤。成熟治疗师的做法是控制自己接收边缘来访者的数量(因为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在早期评估中判断出边缘来访者的可能性,及时转介给其他愿意接受的治疗师。
治疗师要意识到来访者仇恨的并不是完全治疗师本人,更多的是在幻想中的一个迫害者,Don’t take it personally。
治疗师要努力的坚守治疗的设置与边界,在强烈的爱与恨的驱使的退行中,使得来访者的行为变得较为极端,因此迟到,治疗时间外给治疗师电话和短信会经常发生,治疗师要坚守此类边界,不然仇恨会很快摧毁治疗师的防线。
在能够幸存的基础下将仇恨转化为对来访者在治疗情景下受到伤害的理解,因为来访者恨治疗师,总是因为来访者在治疗师感受到了切实的伤害。(吞进去的是毒药,吐出来的是奶呀)
促成爱与恨的整合,通常来访者有多恨治疗师,就有多爱和依恋治疗师,治疗师是好乳房也是坏乳房。
如上所述,仇恨起源于对”好”和”坏”的分裂,治疗师需要逐渐让来访者明白,自己爱和恨的都是同一个人。也让来访者慢慢能够发现自己的仇恨也能对治疗师构成伤害,对坏乳房的仇恨与攻击也能破坏好乳房乳汁的提供。
仇恨的消解,是在偏执分裂位和抑郁位之间不断徘徊的过程。它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较为严重的BPD甚至可能需要数年乃至终生的心理治疗)以及相当大的耐心,从临床实践的角度,我们甚至可以悲观的说,要完全的修复仇恨甚至是不可能的。但治疗师可以尽其所能,消化和处理掉仇恨中的大部分,使深受仇恨困扰的来访者能够重新返回现实,如弗洛伊德所言更好的”爱和工作”。